*本文中有使用非原書內的圖片,來源皆附在圖說的末端
在韓國仁川機場,準備前往南美洲時
「你的回程機票呢?」韓國地勤問。
「我沒有回程的機票。」
看到地勤的表情,我連忙補上說:「因為我打算在南美洲待上半年,還沒決定從哪個國家飛回來,但我可以現場刷一張回程機票。」我努力擠出誠懇的表情,緊捏著護照和信用卡的手心微微冒汗。
「那請您稍等一下,這我不能決定。」地勤先生拿對講機起身離開。
選擇秘魯作為第一站,是因為祕魯對台灣免簽,找到最便宜的機票從韓國出發,抵達後再決定下個國家要去哪,在南美當地的大使館辦理第三國家簽證,會比台灣事先申請容易,我身上只換了大約五萬台幣的美金現鈔和一張餘額所剩不多的備用VISA卡,作為接下來南美半年的主要生活費,沿途再到換匯所用美金換成當地貨幣。
這趟決定要來南美洲,沒有安排任何的旅行計劃,通常我會持有前往第三國的機票或車票,證明我不會在該國逗留,但是抵達祕魯之後,也不知道下一個地方會去哪。長途旅行事先買好的回程機票,往往都會因為更改行程而不得不放棄。各國海關依規定不同,會因為只有單程機票而拒絕登機或拒發簽證、甚至將人遣返。我只希望他能從我蓋滿戳章的護照中,體諒我的旅行方式。
經過漫長的十五分鐘,地勤回到我面前:
「主管同意讓您通關,這裡是您的機票,祝您有個美好的旅途。」
才剛下飛機沒多久,還沒時間適應時差和氣候,我和飛機上剛認識的美國大叔在嘈雜機場外,努力越過人群攔下計程車。
他用流利的西語和司機討價還價半天,我在一旁幫忙顧著推車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深夜的利馬機場依舊人潮洶湧,上車後,美國大叔連忙用西語提醒司機趕快將車門上鎖,耳提面命我得把隨身包包守好,進到市區也不要隨便在街上拿出3C產品。這位美國大叔長年在秘魯工作,當他聽到我訂機場附近的旅館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告誡我機場那一帶治安非常差,便把我一起帶到了市區。他的警告提醒我已經來到了南美大陸,神經又再度緊繃起來。
「當年我第一次來秘魯時,就在出機場的計程車上被飛車黨包夾,他們把車門撬開,拿槍指著我的頭,搶走放在前座的包包。」從此他養成了鎖門的好習慣。
「扒手我也遇過幾次,我剛來時還會把皮夾放屁股後邊口袋。上次被我抓到的那個小偷,手指直接被我扭斷。」他語氣流露出充滿自信和正義感的美國氣息。
我呼出一口氣,把手機錢包都改放在外套內袋夾層,坐在車上望著城市燈光流轉。
他一邊介紹利馬市區,一邊談論時事,這十年來首都人口成長飛快,城市湧入了數十萬人,老舊的交通系統負荷不了大量人口與車水馬龍,交通狀況極糟,如同各個國家的首都一樣,大家都為了更好的薪資與未來,生存在擁擠的城市裡,機場到市區短短數十分鐘的路程,朋友因為塞車塞了三小時錯過飛機。
利馬區分著所謂的富人區、老城區、貧民區,他們分析著老城區治安差、而富人區的房租物價飛漲,就算平均薪水低於台灣,富人區的消費卻可以跟台北不相上下。利馬的天空總是灰沉沉,空氣污染嚴重,車子毫不禮讓行人呼嘯而過。而行道樹種的不再是椰子樹或鳳凰木,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異域風情的仙人掌或多肉植物。
南美洲的天氣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豔陽高照,連續兩天轉機加上時差和氣候劇變,一抵達就開始高發燒,這趟預計半年的旅行我只帶了一件厚夾克在身上,和著簡單幾套夏季衣物就過來了,癱倒在旅館躺了好幾天,最熟悉的人只有旅館櫃檯的青年,一位來自委內瑞拉的大男孩Pedro。
過幾天好不容易清醒一些,燒也退了,跟著市區導覽逛完舊城區的教堂和人骨地下墓穴,剛好遇上秘魯十年一度的「人口普查日」。
這一天,所有人都必須待在家裡不得外出,等待普查員上門調查。餐廳停止營業、公共交通停駛,只有醫院、警察局跟機場繼續營運。難得我敢拿出手機在市區拍照、隨意穿越馬路。整條街上也只有像我這樣不列入戶口普查對象的外國旅客們,才能在空蕩蕩的首都隨意閒晃。
當我剛從外面參觀完首都市區完全淨空、像世界末日一樣的奇景後,回到旅館。
我問Pedro:「戶口普查的人上門了嗎?」
他說還沒,他還在等,表情看起來有點擔心。
因為戶口普查的人不管問什麼,都要一五一十地交代,他不確定住在另一個地方的親姊姊,會回答什麼。
我曾經在許多國家遇過沒有合法身份的難民,為了尋求更好的生存機會,用各種非法、合法的管道在其它國家留下,就此隱姓埋名生活。有住在泰柬邊境,每天搭黑車通勤到泰國上班的柬埔寨人、在澳洲「跳機」打黑工的馬來西亞朋友;從巴基斯坦、北非、敘利亞偷渡到歐洲求生存的難民,也有靠著歐盟護照長年聚集在英國工作的東歐人。
▲祕魯利馬市區的富人區、老城區、貧民區僅一牆之隔,景物差異甚鉅(via carbonell-law、AMBA Connect、M M)
我問Pedro為什麼來到秘魯。
他說,委內瑞拉現在的經濟狀況非常糟,已經不適合生活。委內瑞拉擁有豐富的石油礦產,過去繁榮的經濟曾經稱霸南美洲,它也和中國合作密切,是美國後第二大合作夥伴,他說當地石油礦井,常看到滿滿的中文字看板。
「是因為這樣你才想學中文嗎 ?」我問。
我正吃力地和Pedro學拗口的西班牙文,而他的中文程度跟我的西文一樣,大概在「你好」、「謝謝」的階段而已。初次見到Pedro時,他正在學中文,就這麼聊了起來。
他搖搖頭說不是,他對語言本來就很有興趣,繼續說著他的故事,委內瑞拉新總統馬杜洛上任後、雖然繼承了前總統查維茲推行各種免費醫療教育、公費住房等社會福利的政策,但因為執政無方,加上一心想要施行獨裁體制、規避國會監督,委內瑞拉的經濟開始走向衰敗,政治、社會衝突四起。2014年後國際油價大跌,原本完全倚賴石油出口致富的委內瑞拉瞬間受到重創。習慣大把大把花錢的委國政府為了應付危機,急著大印鈔票,目前委內瑞拉的通貨膨脹率,高達800%。
Pedro上網幫我看了一下今天的匯率,他說:「今天你在委內瑞拉銀行換錢,一個月的薪水,只能換到13塊美金。」
隨著政局持續動盪,加上美國以經濟制裁馬杜洛走向獨裁專制,委國的外資企業搶著奔逃、拋售資產,食物短缺鬧飢荒、盜賊四起。像Pedro一樣有能力出國的年輕人,早就已經逃出國門。而至今,每天都還有無數的委內瑞拉人民,被迫穿越國境到南美各國打零工。逾50萬委內瑞拉居民,陸續逃難到鄰近的哥倫比亞、秘魯等國。
Pedro描述他如何坐在擠滿人的逃難巴士裡花了六天,輾轉來到秘魯。秘魯政府一般給予觀光客90天的旅遊簽證,但是特別給委內瑞拉人時效一年的簽證,可以在這裡唸書或工作,留給他們一線生機。
Pedro說,秘魯政府對他們還是蠻好的。
「那這裡的環境,應該比委內瑞拉好上許多吧?」我問。
他說算有吧,但心裡還是想念委內瑞拉,在他的家鄉,人們心胸寬闊和善、不計較太多。他常在秘魯看人們為了 幾塊錢在爭吵,這裡太過看重物質和經濟發展,他總覺得自己是個過客。不管怎麼說,都還是家鄉好。
他打算工作一陣子存點錢,拿到永居文件後先在秘魯待下來,念個大學,等家鄉狀況穩定一些之後,再找機會回去。
話鋒一轉,Pedro忍不住問我台灣年輕人的月薪大概多少。
多年的旅行,其實我已經脫離台灣的薪資和就業環境很久,新聞上報導的月薪和年終獎金,總是跟我身邊朋友的實際收入有段差距。
「台灣年輕人平均月收大概1000美金上下(約3萬新台幣)吧。」不過台灣房價高、物價高,大家過得也很辛苦。
他頓時瞪大眼睛,一直問我:「真的嗎?真的嗎?」
我被他過於激動的反應嚇到有點愣住,沒想到Pedro卻說,像他一樣在秘魯的年輕人,正常工作一個月,收入大約是300美金(約9000元新台幣),大多數人為了省錢還是跟父母同住。台灣人一個月的薪水,他必須要付出三倍的時間才能達到。
我聽著他說想存錢出國旅行的夢,不知道該不該告訴Pedro,人均收入和福利更好的國家,遠遠還有更多。
明明付出一樣的時間、勞力,部分北歐國家的上班族在努力工作半年後,薪水便足以讓他們跑到經濟發展比較落後、物價較低的國家,舒適的過上下半年。有的國家人民,卻要辛苦工作存一年的錢,才能用短短的年假,買張機票出國幾天。
這世界很不公平。
Pedro打開了他家鄉的照片,一個名為Angel Fall的瀑布,瀑布從高空落下,宛如從天而降,電影《天外奇蹟》的取景原型,他來自那附近的鄉下,有山川和溪流,他形容他童年生長的地方,美好得如同桃花源一般。
「有機會真想去你的國家看一看。」我說。腦海已經想像著那從天而降、氣勢滂礡的瀑布,動畫裡,爺爺和小孩兩人隨著氣球緩緩降落在雲海之上的桌山。
「現在太亂太危險,妳不要去!」他認真警告,我明白他口中的危險,是我這種來自太平盛世的國家無法深刻體會的。
「但是要等它經濟好轉,可能要再等上十年了吧。」家鄉的照片還放映在螢幕上,映照在他年輕的臉龐。
以色列朋友說,他受夠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間的戰亂紛爭,這輩子有機會,一定要移民出去;在韓國,民調八成以上的大學生,都想出國唸書工作;香港朋友說真想住在台灣啊,生活壓力小又自由多了;中國朋友說著,好想移民去澳洲美國加拿大,起碼污染少一些……。
還有那些為了宗教信仰,翻越喜馬拉雅山來到印度的西藏難民;單純為了活下去,從北韓、從敘利亞、從緬甸逃難的人民;還有,從委內瑞拉來到此地的人們。
▲位於委內瑞拉境內的Angel Fall瀑布(via Dimitrio Lewis)
「幸福的國度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國度各有各的不幸。」
我在心裡默默改編了《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
而我們都在世界各地,尋找一塊流滿奶與蜜的應許之地。
編輯短評
到南美洲旅遊的台灣人多嗎?我不知道。對我來說,南美洲只存在於體育新聞和世界遺產圖鑑裡,那兒的生活、建築和人群,都離我太過遙遠。
祕魯首都利馬(Lima)據稱是南美洲最安全的觀光城市,在本文的前段就可看出並非實情。利馬市的居住人口有760萬,當中的7.6萬人掌握了整個國家41%的財富,貧民區佔據了利馬市1/3的土地,多半集中在半山腰上,房屋都是簡陋的木造小屋。政府為了防止貧民潛入好幾公里外的富人區偷盜行竊,築起長達10公里的高牆,被當地人稱為「恥辱之牆」。看來,所謂的「安全」僅存在於富人區。
然而這樣的城市,在委內瑞拉大男孩Pedro眼中,已經比自己的家鄉好太多了。而透過作者的描述,台灣又比祕魯更好。
我們住在這個鬼島,抱怨著低薪、漲價和慣老闆,而我們口中的抱怨,可能已經是其他國家求而不得的幸福。然而我們各自的不幸,也都難以言說,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當我們看見光亮,是因為更不幸的人為我們遮去了黑暗。
作者安柏的文字彷彿雨後的輕煙,這些遠在千里之外的神秘景物,都染上了清澈的微光。
書訊
作者:梁書瑋
出版社:白象文化(自費出版)
出版日期:2019-06-01
ISBN/ISSN:9789574365708
有可愛的祕魯婆婆和神獸草泥馬,薩滿小屋裡的大魔王迷幻死藤水,都市叢林和亞馬遜熱帶雨林裡,用不同方式生存下去的故事。
【本書簡介】
在亞馬遜叢林裡,人們生了病,是找薩滿巫醫治療,巫醫喝下死藤水藉以增強感知來跟植物溝通,植物會告訴他,病人需要什麼藥草來治療。雖然聽起來很不科學,但我相信生活在叢林的人有都市人沒有的感知,他們跟動物學習、在叢林裡求生,知道哪種植物能有藥用。事實上目前市面有三分之一藥物的原料是取自於亞馬遜雨林。——死藤水
這幾天要吃什麼必須自己捕殺,親手終結一條生命。我們挖開椰子殼吃蟲,住在椰子殼裡的蟲白嫩柔軟,味道像椰子奶油一樣,也吃螞蟻補充蛋白質。臉書創辦人有一陣子規定只能吃自己親手殺的生命,如果想吃牛排,他們會買一條牛,親手殺掉之後,再送去分解成牛肉片。因為如此才能知道有些東西得來不易,而我們常常因為太容易取得的東西而無法察覺生命的消逝。——亞馬遜雨林求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