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建築:民主主義的理想/辛德勒(下)


儘管二十世紀的媒體堅持以空間作為該時代的主題,但是照片實在是不適合用來表現空間感。二十世紀的媒體有它積極的一面,但是考慮到它的本質依然是單方面的,所以出現裂痕是時代的必然。其結果是,希望以空間為主題的二十世紀建築業,最終也沒有能夠完成空間的目標,只是跟著象徵空間特徵的幾個特定辭彙流行之際,打了些擦邊球而已。不能完成空間的目標,也就意謂著無法正確地理解被動的空間,進而也就永遠無法實現民主主義。


在這一時期,施工方法上同樣存在著困難點。我們知道建築物是龐大的,而且還有進一步加大的趨勢。此時,民主化和工業化還不能達成一致。如果用工業化的方法對這種物質的巨大堆積物進行施工的話,結果只是與民主化的施工方法背道而馳。任何人都可以利用「開放技術」來建造建築只是一種幻想。只有利用雄厚的資本所佔有的、高度的「封閉技術」,才有可能開工建造龐大的建築,這才是現實。所以說,無論在計畫階段還是在施工階段,龐大的建築與個人之間並不能夠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樑。因此,個人和民主主義只會繼續受到抑制。


就這樣,「建築的民主主義」陷入了重重困境。有一群建築師很快放棄了民主主義的立場。他們巧妙地從符合民主主義邏輯的建築,轉向了符合媒體要求的建築。如果民主主義從一開始就佔主導地位,建築師的特權職能自然會置身於危機之中。但在這種情形下,建築師的這一轉變也許是一次非常明智的選擇。在這一轉變中,柯比意和密斯做得最徹底,還有被認為是美國民主主義象徵的萊特也選擇了轉變,並獲得最後成功。萊特離開西海岸是象徵著轉變的、也就是脫離民主主義的一次行動。他放棄了民主主義( 預鑄混凝土),選擇了媒體。


但是,辛德勒在西海岸留了下來。對於辛德勒的這一選擇,大致有這樣兩種說法:其一是因為是他是辛德勒,所以才會留在西海岸;其二是因為這裡是西海岸,所以辛德勒才會留下來。


的確,作為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建築師,辛德勒可能過於單純。他幾乎從不與媒體接觸,只是一味地設計、建造建築物。他從來不去考慮建築的形態是否適合媒體來拍照,也不考慮空間是否適合媒體來拍照。他的傑作羅維爾海灘住宅(1926)[圖31]沒有入選一九三二年紐約現代美術館舉辦的「現代建築藝術展」,而得不到應有的認可。一九三二年的這次展覽會被稱為是一次決定歷史的展覽會。因為在這裡展出的作品都被自動認定為現代主義的代表作。


1551768370404393.jpg

[圖31]羅維爾海灘住宅(設計:魯道夫.辛德勒,1926)


羅維爾海灘住宅是由一根根柱子支撐起來的。這裡既沒有柯比意設計的薩伏瓦別墅中那種白色、純粹的形態表現,也沒有萊特作品中的巨大懸臂。在這個住宅中,能隨時享受海風的一樓十分舒適,其室外空間也遠比薩伏瓦別墅的柱子構成的空間構思更為巧妙,儘管如此,這種舒適感卻終究無法透過照片表現出來。既然二十世紀媒體的基本原則是以權威單位(如紐約現代美術館)為重,片面地相信由權威者所頒發的、二元視覺的官印證書,那麼從不奢望媒體炒作、一切以民主主義為核心的辛德勒式作風,自然不可能受到權威者的好評。紐約現代美術館的展覽會沒有邀請他參展顯然並非偶然,終其原因是二十世紀的權威不支持民主主義,它只是一味地袒護媒體。


支持辛德勒的是西海岸這塊特殊的土地。對於民主主義者來說,西海岸是一塊美麗而舒適的滋生地。這裡的環境是如此的溫潤,足以使人們誤以為民主主義這一危險而又靠不住的體系能有立足之地。究其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密度。從辛德勒的私宅獨自建造在綿延不斷的豆田當中,我們可以看出,在西海岸這個地方,人口也好,物質也好,它們的密度都很低。這種密度讓人感覺很舒服,在這裡,所有個人都可以自由行動,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和諧。


另一個原因是溫暖的氣候。可以說,把一塊塊混凝土板堆砌起來的建築方法不需要高難度的技術,原始的技術完全可以勝任。但是採用這種建築方法對氣候條件是有要求的,而西海岸這塊土地正好具備了溫潤、穩定的氣候條件,完全適合堆砌混凝土板的建築方法。在這裡,建築不是壓倒個人的凝固力物質的集聚。如果說建築這種絕對的物質集聚和脆弱的個人之間不存在等號是「建築民主主義」無法實現的原因的話,那麼西海岸的建築是散漫和脆弱的,它不會超越於個人之上。在這裡,建築和個人之間幾乎可以畫上等號。在這裡,建築不會嚴格規約個人的行為,它不是冷漠堅硬的畫地為牢。在這裡,建築鬆散地散佈在廣闊的土地上,它不是機能和空間受到限定的圈地行為。既然如此稀稀疏疏模樣的就是西海岸這塊土地上的建築,那麼我們實在一點也不必歎息建築與民主主義背道而馳。


可以說,正是這溫潤的環境寵壞了辛德勒這位建築師。在他的後半生裡,他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缺乏新意。就在這裡,民主主義就像是已經實現,建築和民主主義似乎已經和平共處。萊特討厭被這種溫潤嬌慣,於是他選擇了離開。在掌握了民主主義幾個重要辭彙(如混凝土板)之後,他果斷地離開了這塊土地。


有過類似經歷的人不只有萊特。還有其他許多建築師都曾經在西海岸學習過建築民主主義,並且有著在西海岸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民主主義的錯覺。但是,一旦你留在那裡,那麼再想把民主主義傳播到世界上其他地方,無疑非常困難。如果你想利用媒體或權威之類的工具把民主主義傳送到世界各地,那麼你就必須與西海岸這個溫床訣別,與這個地方保持距離。同時你還必須把西海岸的民主主義,即在西海岸「司空見慣」的,重新包裝成媒體所需的東西,意即把「司空見慣」裝扮成「前衛」。辛德勒沒有這種才能,他只能把「司空見慣」作為司空見慣,並沒完沒了地再不斷重複生產。


1551768466425013.jpg

[圖32]太平洋設計中心(設計:西薩.佩里,1976


眾多建築師在西海岸邂逅了建築民主主義後又悄然離開。如西薩佩里,他在學到了一些表象性的東西後去了東海岸,在那裡他成功地促成了表象往形式的轉變,也因此確立了他在世界上的地位[圖32]。范裘利因為從拉斯維加斯帶回的東西,而成為歷史相對論的締造者[圖33]。菲力普強森設計的、使用玻璃材料的橘郡水晶教堂的案子[圖34],為八○年代的後現代主義做好了準備;法蘭克蓋瑞透過表現西海岸零零散散的、不連續的建築為解構主義鋪好路[圖35]。西海岸成為二十世紀所有前衛派和所有民主主義表現的發祥地。


1551768816710840.jpg

[圖33]佛蘭克林中心廣場(設計:羅伯特.范裘利,1976)


1551768833667090.jpg

[圖34]玻璃材料建成的橘郡水晶教堂(設計:菲力普.強森,1979)


1551768851182736.jpg

[圖35]蓋瑞私宅(設計:法蘭克.蓋瑞,1979)


這種情形不僅限於建築。個人電腦也是從西海岸的密度和文化中孕育出來的一項發明。就像萊特和辛德勒認為的那樣,只要使用混凝土板,那麼即便是微弱的個人也能建設整個世界,艾倫凱也認為只要利用個人電腦,個人便足以應對這個世界。由此可見,如果用成果來體現西海岸的民主主義中的精華,那就是混凝土板和個人電腦。


同樣是民主主義,萊特和辛德勒以失敗結束,而艾倫凱卻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由個人電腦串聯起來的世界,即網路,給社會帶來了一種嶄新的關係,取代了以往中央集權的媒體結構。然而,民主主義真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嗎?現在,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擁有了個人電腦,對此人們表現出異常的興奮,就好像剛使用混凝土板時的萊特,或者說像在豆田中央建起使用預鑄混凝土私宅時的辛德勒。但是,就在他們確信民主主義已經成功的瞬間,混凝土板從手指縫間簌簌地滑落。混凝土板相對於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無力,就像個人相對於這個世界也是如此的無力。萊特和辛德勒一定都看到了。


重要的是只有在西海岸這種人口低密度和氣候溫暖的地方,人們才能看到民主主義理想的實現。個人電腦已經走出了西海岸,它被投入到制度性的海洋裡並發生了質變。存在那裡的已經不是艾倫凱曾經夢想過的東西,而是在多重保全監管下的「自由的混凝土板」,這種看不見的保全系統與以往排擠過辛德勒的東西不一樣。透過保全系統重重監視著「自由的混凝土板」。這究竟是何等恐怖,至今我們還不能充分理解。




西薩佩里(Cesar Pelli 1926~)。出生於阿根廷的二十世紀美國建築師中的代表人物。特別是對表象表現出他獨特的感性認識,追求薄而人性化的表象設計。

大量使用斜線、以無序和不協調為主題的、一度風靡一九九○年代的建築設計。以法國的解構哲學為理論支柱,批判了以往用直角構成的幾何學結構。在日本,一九九五年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後很快喪失了其影響力。





負建築

隈研吾《負建築》

作者:隈研吾

譯者:計麗屏

出版社:五南

出版日期:2019/01/28

官網博客來誠品TAAZE金石堂

了解更多隈研吾

facebook 留言